《孤 烟》
孩提之时,诵读唐诗,深镌于心扉之上的,有王维《使至塞上》名句: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”大漠、长河、浑圆的落日,皆可识可知,唯“孤烟”,且直,自是难以悟通。
一教师指教:“孤烟,炊烟也。大漠之中,偶有人家,炊事,又无风,烟即直。”
一教师否认:“孤烟非炊烟,乃烽火台上之狼烟也。以狼粪所燃之烟,临风不散,扶摇而直上。大漠之中,征战频频,常以狼烟示警。烽火台,间距甚远,故谓‘孤’”。
孤烟——炊烟;孤烟——狼烟;此二说,孰说可信?
十六岁那年,我西去塞外,经南京、郑州、潼关、西安、嘉峪关、星星峡、吐鲁番、乌什塔垃、库尔勒、尉犁,至乌鲁克。风雨星月,行程九千,见了雪峰云白,见了古路草黄,见了戈壁苍苍,见了大漠茫茫,偏却是,难觅孤且直之炊烟,而狼烟,则早已绝灭。
越二年,初春,我独坐塔里木河北岸,以心中涌出的缕缕幽情,去抚摸对岸塔克拉玛干的广袤的悲凉。
忽然,在我目力所及的远方,闯出了一柱旋风,疾快疾快地由远而近,又由近而远,孤独,笔直,高接天穹,傲瞰大漠,迅急万分地旋、旋、旋——猛烈、狂野、坦诚、无畏,一心一意,忘情忘我,恣肆纵横而大气浩然!
我脱口而出:“孤烟!王维的孤烟!”
十年后,我上大学。教授们谈《使至塞上》,评“孤烟”,仍是“炊烟”、“狼烟”二说。“狼烟”一说,似占上风,然细细想来,也是可疑:“狼烟”示警,必一而二、二而三,而身临大漠望天地一线处者,何能仅见“孤”而不见二、不见三?
我说:孤烟,大漠中之旋风也。大漠炊烟大漠狼烟,如何能合“长河落日”之弘阔意境?
然而,无人相信。
然而,王维若在,必首肯我之“旋风”说。
由此,我联想翩翩——几万年来的广大世界,漫不经心地曲解了多少“孤烟”一级的大事和伟人!那不够豪犷的“炊烟”、“狼烟”,一经“饰非”,常常幻化为雄壮的“孤烟”,而卷扫千里叱咤天地的“孤烟”,却“移位”、“降格”,落魄而成了一般意义上的“狼烟”、“炊烟”。
呜呼!
山青雨中,江流天外;
白马非马,夫复何言!
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四日于上海改定
后 记
雁过留影、我过留痕
每个人的生命从出生到死亡,就是一条线段,每一天,就是这条线段中的一个点,每个点,都储存着大量信息。我的这条命线,已过一半多了。雁过留影,我过,留什么?我,笔名关山阳,号天牧散人,又号作文老儿。那是我儿子七岁时,我和妻子带他去嘉定看奶奶,车上两位大学生问他,你爸妈是做什么的?我儿子回答:妈妈是医生,爸爸是写作文的。所以我取这个号:作文老儿
说到作文,我就想起1955年的冬季,纷纷扬扬一片大雪,我母亲带了也是七岁的我,去嘉定孔庙踏雪赏雪。母亲对我说,你以后每周都要写一篇50个字以上的作文,我说好,然后捧起一大团雪,砸向一棵松树。树冠上的积雪一振,散落下来。
我就大叫:“哇,我下雪了!”
母亲说:“整个上海都在下雪。”
我问:“全中国也在下雪吗?”
母亲答:“可能吧……”
从此以后,我每周写一篇50字以上的作文。母亲要求,不能错一个字,不能错一个标点,不能产生一个语病。于是,我作文,作文,作文……
2011年3月,我开始写一篇长作文《孤烟横卷塔里木》,初稿完成于2012年8月,啊,居然有53万多字。
因为修改太费脑,2013年2月2日,我大病。2月27日,我做梦,梦中有人问我。“你是很有钱的人吗?是处级以上的干部吗?是很有名的人吗”
“都不是。我只是一个写作文的老儿。啊,嚯哈哈哈!我指点红妆素裹的不尽河山,就如入梦,潇洒地步入浪滚浪奔、惊涛拍天、阳断阴通、变幻无穷、千般恨爱、万种风情、千树独绽一芽、万山繁花皆败的无边无沿的空梦之中。我议论古今中外大小人物,就如独坐空山,听雨观风。听雨,听大雨、暴雨、斜雨、微雨,听雨中全体动物各不相同的叫声、听大千世界的所有好声音、真性情。观风,观大风狂风、轻风微风,观风里寒云飘飘洒洒的片片雪花,观风里漫山层林间零零落落的片片黄叶……”
在梦的朦胧清宁之间,有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步态轻盈,那是我圣广、智慧、伟大母亲的少女倩影?那是与我命线紧贴到底、善美非凡的爱妻?那是塔里木数十万曾经女孩中的一个?好像都不是,又好像全都是。
梦中女孩说:“枫,我为你和你的作文在感动。”
从杳远的天国,传来了母亲的声音:“整个上海都在下雪……”
我就说:“整个上海都在感动。”
女孩问:“全中国也在感动吗?”
我说:“可能吧。”
终有一天,我会到天国去见母亲,我会对母亲说:“我要用像片片雪花、片片黄叶的作文,为上海和中国,留下两处浅浅的痕印,一处是对所有关爱我、并为我和我的作文感动的人,说一声真诚的‘谢谢!’;另一处是,坦荡地留下一个没有丝毫虚伪的微笑。”
注:全文完成于2013年12月1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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